《新华文摘》2021年第4期主体转载金沙集团1862cc商志晓教授理论文章《思想中的批判》,该文原发于《学习时报》2020年11月16日02版,全文如下:
说到思想,不能不说到批判。批判催生思想,思想不能没有批判。什么是批判呢?按照通常的理解,批判意味着排斥、否定、痛击。这固然如是,但若仅限于此,却会成为对思想的偏狭之见。因为完整意义上的批判,不只是排斥、否定、痛击,更主要是一种系统性审视、全面性检讨、辩证性扬弃,亦即对此前及现有的理念认识和客观史实进行必要的梳理、查验与判定,进而采取或吸纳、承续,或改造、调整,或抛却、弃除的基本态度。
思想凭借严肃的批判使自己既严肃又规整,依据深刻的批判使自己既深刻又尊贵。伟大的思想家必然同时是伟大的批判家,唯有敢于批判并善于批判、勇于质疑并科学检视,方有伟大思想、伟大思想家的诞生。被誉为“批判先哲”的康德是这样,以“批判精神”而成就不朽的马克思更是如此。当我们历数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神圣家族,或对批判的批判所做的批判》《政治经济学批判》等一系列以“批判”为标题的论著之际,殊不知,在其批判的名义与标示下,在其批判的姿态与过程中,数不胜数的颠覆性论断已经跃然纸上,不胜枚举的精辟见解撼动着思想界的平静。从检索梳理、考据分析,到鉴识反思、创新开拓,批判伴随着思想的孕育形成、完善发展的整个历程,充盈于思想的躯体,贯通于思想的血脉。可以说,批判成为思想的精神旗帜,思想因批判而鲜活、犀利。批判之于思想,具有重要价值;思想的批判精神,在多层意义上充分彰显。
一为建构前提。思想的建构,必然以批判为前提。没有对先前观念的检讨与反思,新思想的诞生就缺乏认识基础和学理根基。作为建构前提的批判,往往表现为怀疑与质问,唯有在怀疑与质问过程中,才有新的观念的生成,才有新的思想的成长。怀疑没有过错,“或之者,疑之也。故无咎”。怀疑不仅没有过错,进而成为思想建构之必须。“疑似之迹,不可不察。”如果连问题都看不出来、找不出来,哪有新的发现与发明?如果发现问题了却又不去查究,不能厘清来龙去脉,不能找出解决问题的正确答案,哪有学识的长进和思维的提升?思想由问题导航,思想在质疑和批判中启程。
二为渗入内容。思想既以批判为建构前提,更将批判渗入到内容之中。批判并非外在于思想,并非停留在思想世界的入口处,而是伴随着思想一同前行,成为思想内容的一部分。因为我们所说的思想或思想体系,是由一个个论点的严谨论证、一条条原理的紧密衔接得以逻辑地构架起来的,其中任一论点的树立、任一原理的阐析,无一不是经过驳论、立论的过程,无一不是经历否定、肯定的综合。正如马克思所讲:“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
三为思维方式。如果说作为建构前提或渗入内容,批判在一定程度上还与思想有所分隔的话,以思维方式来看,批判就实实在在地融入到思想之中了。在思想的思维方式中,批判不能缺席,批判功莫大焉。作为思想之思维方式的批判,是在承认矛盾、辨析问题的基础上,着力正确分析矛盾、解决问题,着力在对立中把握统一、在统一中把握对立,着力克服片面化、极端化、教条化、机械化等思维倾向。恩格斯批评费尔巴哈对有过巨大影响的黑格尔哲学,不能用干脆置之不理的办法加以消除,而“必须从它的本来意义上‘扬弃’它”“要批判地消灭它的形式”“要救出通过这个形式获得的新内容”。否则,就是把脏了的洗澡水连同盆中的孩子一起倒掉了。
四为必备品格。全新思想的建立,不可缺少对既有理念认识的系统性检讨,不可缺少对现存客观史实的鉴识,并把这样一种检讨与鉴识带入思考过程,融入思想内容之中,这样的批判已不仅是方法、措施,已经转化为必备的特征、品格。“青年黑格尔派”在黑格尔哲学解体过程中,曾使“批判”滥觞、泛化;法兰克福学派以“否定的辩证法”作为哲学基础,用社会批判理论之名将“批判”推向极端。他们的“批判”已然背离了批判的本质,以“批判”之名行拔高自身之实。这样的“批判”固不可取,务必警惕。但同时也要防止,对必要而必须的批判的轻视与淡漠,对正当而正确的批判的不敬与亵渎。从必备品格意义上说,批判是思想建构的内在需要,是思想张扬的力量支撑。没有批判,就没有思想;没有批判之源流,就没有思想之进步。
我们应当看到,包含着质疑、检讨、鉴识于自身的批判,蕴涵着反思、扬弃、吸纳之精神的批判,绝非只是否定性作为,同时还是建设性追求。就其否定性这一面看,真正的批判不是消极的、私愤的,必然是积极的、公道的。故而,完整意义上的批判,是破与立、否定与肯定、摧毁与新生的辩证统一。要达至完备而科学的批判,要在应有的思维高度上进行批判,批判主体需要具备通达的视野与勇毅的胆识,批判者的态度和能力需要进至一定的境界与水准,批判本身的追求与运行过程需要依照科学与公道的精神得以逻辑的展开并有序的推进。为此,健康积极而又系统完备的批判,要力求实现以下几个方面的统一。
一是科学批判与价值批判的统一。科学批判是基于事实的批判,是追求真理并助益真理确立的批判。它基于进一步展开的事实(此前可能尚不充分),基于已经发展或变化了的现状,对已有的认识和理念予以清理和检查,以便在现有条件下揭示事物的本质,找出事物运行中的规律,目的在于获得真理性认识。价值批判是基于信念的批判,是追求意义并助益精神进取的批判。它基于稳定而持久的价值判断,对已有的价值理念作出辨析与抉择,以便为人们的思维与行为予以定向和调节,提出具有明确指向的价值目标。科学批判与价值批判并非各自独立,二者应当也能够有机结合。科学批判中蕴含着价值批判的内容,而价值批判也并不是随心所欲的,须以科学批判为参照为依据。“新思潮的优点就恰恰在于我们不想教条式地预料未来,而只是希望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马克思明确指明了,新思潮是在批判中诞生,同时也启示我们这样理解:引领我们“发现新世界”的批判具有科学与价值双重特征,由“批判”而发现的新世界也必然具有科学真理的属性与价值追求的意义。
二是外部批判与自我批判的统一。批判向外,对既有的理念和与之相关的实存进行检视,这是思想建构不可缺少的环节和内容;但同时批判还要向内,即对自身进行不间断的修正与完善。向外的批判(外部批判)使思想在反思与借鉴过程中,行走在人类文明大道之中,始终保持与社会现实的同步并行;向内的批判(自我批判)是思想自我革命、自我扬弃的动能源泉,能够确保思想不至于固化、僵化,确保思想在认识发展与行为指导过程中充分发挥作用。思想的外部批判与自我批判是紧密联结的。仅有外部批判而缺少自我批判,思想难免会陷于呆滞、古板,无法有效应对和处置外部的信息与挑战;而仅有自我批判而缺少外部批判,思想难免会封闭起来,甚至成为孤家寡人的自恋和孤芳自赏的游戏。鉴于人们往往较多关注到外部批判,我们务必要更加重视思想的自我批判。1843年马克思初登理论舞台时说,“我不主张我们竖起任何教条主义的旗帜”。这是公开申明的科学的理论态度,同时是马克思敢于自我批判、无所畏惧进行自我批判的宣言。孔子说:“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孔子主张在道德修养上要“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不怨天,不尤人”,其中就包含着自我反省、内求完善的主体诉求,在一定意义上呈现出一种自我批判精神。
三是观念批判与现实批判的统一。思想的批判,本身呈现为一种观念批判,包含着对观念的批判,但却不只是观念批判,不限于对观念的批判。对于思想而言,不能把对观念批判当作批判的全部、批判的完成与终结,更不能把观念批判视为万能,以此作为解决问题的标准。比观念批判、理念认识层面的批判更为重要、更为必须的,是现实批判,是物质批判,是对客观实情的改造,是对现实社会的变革。因为“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观念、观念批判以及观念的力量,固然有助于并作用于现实的改变,但毕竟不能代替实践力量和物质力量,唯有在现实批判中,以实践行动和物质力量去改造,批判的内在能量才得以充分释放与彰显。“一切社会变迁和政治变革的终极原因,不应当到人们的头脑中,到人们对永恒的真理和正义日益增进的认识中去寻找,而应当到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变更中去寻找;不应当到时代的哲学中去寻找,而应当到有关时代的经济中去寻找。”即便是具体到工作推进上,我们同样不能止于观念层面上的部署安排(观念批判),更重要的是,必须把任务要求落实到行动中,在实践层面取得行之有效的成果(现实批判)。
“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一切都在变化之中,我们需要不断适应新的变化。批判之必须,情理在其中。立足于完整意义的批判,我们需要强化批判意识,需要重视并培养批判性思维。批判是思想的依赖,批判精神是思想成长的有力支撑。